第十章 死了都要爱
男生宿舍B栋809室。
“坐吧。”明镜为她拉开椅子,她很自然的坐了,看着明镜点了两分三明治和两杯饮料,然后他说:“晚上我们去看电影。”
明镜抬起头,安静的看他走开……如果是昨天……昨天听到这些话,或者心情会很糟,但和杨诚燕分开以后再听到这些,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悲哀的感觉,不知是麻木了,还是因为预计到了?刚才演戏自己是不是演得很好?酒店里那位一头长发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女人,莫约就是苏白的新欢——很可能,也是他下一个目标。他举起手机,对着酒店里苏白的背影和迎向苏白的女人迅速照了张相,转身出了酒店。
“无论苏白究竟有多疯,你毕竟和他一起疯过。”她凝视着他,“你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。”
明镜果然躺在床上,穿着睡衣,闭着眼睛,神情依然冷静而优雅。他戴着耳机,也许因为耳机里播放着音乐,所以好像没有听见她开门的声音。
“你知道我不吃这种货色。”那人说,“彩不喜欢你我警告过你不要再缠着我,再闹下去这件事被你爸知道了,难道你会有好日子过?明镜,你不该是这么笨的人!”
苏白扣住他咽喉的手滑到他肩头,牢牢抓住他肩头,明镜和他一起进了他的房间。
她也不认识明镜,但似乎对姿态优雅的明镜很有好感,不住打量他。
“晚上要复习,明天考历史。”她说。
看着杨诚燕的背影,明镜显得有些茫然,仿佛他做错了什么,但显然他什么也没做错。
“哦……”他沉静了下来,拿着塑料勺子轻轻搅拌自己杯子里的牛奶,草莓色的勺子和乳白的牛奶映衬出一种香甜美丽的错觉。
“如果昨天我能知道他让她喝了那么多安眠药,我会马上报警,马上送她去医院,但是我不知道。”明镜说,“她没有罪,她在十一点二十八分出车祸,那时候我刚刚发现苏白桌子底下有半瓶酒。”他又望着天花板,“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苏白和我在一起已经两年多了,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苏白杀人的证据,也许她就不会死。”他的声音很冷,其中带着遍体鳞伤的疲倦,“我不能让他再继续下去。”
就在这时,有车子停在楼下的声音,明镜从床上坐了起来,没过一会儿,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进门来,看见有女生在似乎很惊讶,对明镜出示了证件,原来是两个便衣警察。明镜指指桌上的酒瓶,其中一个警察小心翼翼的套上手套,拿出粉刷沾了沾指纹粉,往酒瓶上刷了几下,酒瓶上显出了许多指纹。另一个警察对着酒瓶照了几张相,把它收进了塑料袋里,对明镜说了几句感谢的话,很快两人一起走了。
“可以。”他说,“我永远不再提他。”
明镜睁开眼睛,她觉得那眼睛里有种特别清晰的光,像镜子的光亮一样,从前烟一样的倦仿佛突然散去,这时候的明镜,是很清醒的,她觉得。“昨天——发生了什么?”
明镜仍然没有说话。
“对。”她很平静。
“我现在能理解你为什么烧了苏白的日记,”杨诚燕的声音很温柔,“不过你今天不会砸酒瓶子。”
“后来明衡坠楼受伤,我不相信那是意外,在那个时候,知道了有苏白这个人。”他说,“明衡受伤以后傻了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认识苏白的时候,却发现他脆弱得可怜,他深爱他的弟弟,他的弟弟却是个疯子。”明镜嘴边渐渐带起了一丝微笑,微笑中有追忆的味道,“那时候我十六岁,苏白在我面前哭,在我面前笑,在我面前疯,每次说到彩他都非常兴奋,每次说到彩的死,他就号啕大哭……有时候他把我当成彩,送我东西,带我去玩,带我去他想带彩去的地方。苏白……教会我,爱一个人,可以如此疯狂……”他停了一会儿,“我那时以为,只要发自于爱,不管做什么都是伟大的。”又停了一会儿,明镜嘴角再度勾起一丝笑,这一次笑得有些勾魂摄魄,“后来我知道,那只不过是我和他一起发了疯而已,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伟大的,只不过有简单的事、和复杂的事这样的区别而已,比如说考试,那是简单的事,比如说砸不砸酒瓶子,那是复杂的事。”
“没有苏白,就没有现在的我。”他说,“这就是苏白的存在。”
一双手慢慢摸索到了他的颈项,黑暗之中,明镜全身微微一震,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:“……镜……何苦呢……我都那么努力要做一个正常人,我都对你那么残忍……我骂了你、打了你、赶你走……你为什么不走?”
她淡淡一笑,“哦?那红酒瓶子呢?”
“啪——”的一声大响,一盒雪白香甜的蛋糕摔在地上溅出点点奶油,酒店大堂久经世面的小姐都被这一声吓得浑身微微一震,只听有人冷冰冰的说,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
苏白扶着他下楼,开车把他送回了家,在车里一直看到他走进家门才离开。
“脸色很差,你吃了晚饭了吗?”苏白仔细看着明镜的脸色,明镜的眼神很倦,脸色很灰白。
“你该说我不能当作没有疯过。”明镜一字一字的说,“你喜欢我,对不对?”
那天下午,明镜给高二年段上了四堂数学课,杨诚燕考了一场英语测试,下课后晚饭时间,明镜给杨诚燕发了条短信:晚上请你吃饭。
她静静的吃完她面前的三明治,喝完了那杯十分香甜美丽的草莓汁,“谢谢,我吃饱了。”
“那就等到让我们进去。”明镜一笑,“我这人很有耐心。”
过了大概两个小时,手机突然响了,他接起来,是妈妈问周日是不是要住学校不回家?他很简单的答说朋友生日,在庆祝,早的话就回家,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。收线以后,他走到音像店门口,没过多久苏白和那位女子一起出来,登上他那辆白色本田离开。他招了的士跟上去,跟到苏白住的公寓楼楼下,再看着两人上楼。
“你刚才说……你想做个正常人,我妨碍你了吗?”他淡淡的说。
苏白很快端了一碗紫菜蛋汤出来,放在桌上,很关切的看着他,“怎么了?”
“这瓶酒上,有苏白的指纹,也有杨晓倩的指纹,你看到了吗?”明镜说,“昨天杨晓倩和他喝酒,他请她喝掺了大量安定的红酒,回家路上,安眠药药性发作,杨晓倩被车撞死。”
她本来打算放弃考试陪他去看电影的。
“啊……”那人突然露出极其震惊和嫌恶的表情,匆匆转身走了。
“是么?”她又说,“后来呢?”
苏白打开了音响,“要喝点酒吗?”
“我刚从警察局回来。”
“只要你不再提彩。”苏白的回答很商业。
回到公寓的时候,苏白走进房间,没过多久,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,他没有开楼道灯,一直走到走廊最后的垃圾桶那里,那里面本来有大半个蛋糕,现在又多了剩下的那些蛋糕和一瓶红酒。
“生日快乐。”苏白的眼神像很痛苦。
苦苦寻找的证据,此刻就在明镜桌上,那一瓶瓶身修长的红酒,屹立在书桌上,像山一样重。
他本来想摇头的,不知道为什么点了点头,也许是感觉太累了,心里很空,需要什么东西填补。
明镜的嘴角微微一勾,“谢谢。”
那天晚上。
那么几年前,明衡也是你最重要的人吗?明镜一直想问,一直都没问,只是勾起嘴角淡淡的笑笑。
一位身穿校服,长得十分典雅清秀的学生静静的站在那人面前,他戴着眼镜,背脊挺直,“今天你生日。”
他为什么在走廊里?为什么不开灯?他竟然不在房间里。明镜一动不动,苏白的手指慢慢扣到了他喉结那里,压迫着他的气管,“因为我爱你。”他说,语气很平静。
晚饭?“没有。”他淡淡的答,突然看了苏白一眼,“生日快乐。”
“证据。”明镜说,“我找到了苏白是疯子的证据。”他仍然躺在床上,脸色光洁润白,没有血色,只有一种特别健康的苍白,“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头条没有?杨晓倩死了。”
出乎明镜意料之外,桌上放着一个蛋糕盒子,那形状颜色,以及端放在桌上的那团不成形状的东西,竟然是刚才被苏白摔烂在地上的那盒子蛋糕,他竟然把它捡回来了。
“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,等你长大了,你就会明白。”苏白叹了口气。
“大量安眠药。”明镜说,语调很冷,那是一种冬天般的寒,不是冷漠,“昨天晚上我在学校实验室做了实验,酒里有大量DiaZepatn。今天早上我一大早去了云生华庭的清洁楼,找到了那瓶酒。”他没有说在哪里,她左右略看了一下,和图书一瓶残留着很少酒液的红酒就放在明镜桌上,那瓶身上沾着许多奶油,它是和什么东西被一起扔掉了,昭然若揭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去。”她说。
国际商务酒店。
“明衡是第一个和我玩的人,虽然他成绩不好,人又有点笨,说是我叔叔,但年纪没有比我大多少。”明镜说,“他是第一个教我玩游戏的人,带我去旅游,教我喝酒。”
明镜举起那张碟片,那是梁静茹的专辑,想起中午摩天轮里的那首歌,打算买这张碟,无论是什么原因,中午那首歌听起来让人心境平和。和苏白是什么关系?其实他不知道,无论是仇人还是恋人,苏白都是他这几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?
“我也爱你……我也爱你……”他喃喃的说,“你是我最重要的人。”
莘子高中校外的小店很少有价格昂贵的,明镜请杨诚燕吃的是丽人坊的三明治。丽人坊光线柔和,装修得虽然粗略但感觉私秘,提供的餐饮大都在十块钱上下,是莘子高中情侣吃饭的理想场所。明镜从来没有来过丽人坊,杨诚燕自然也没有来过,但明镜打了个电话在丽人坊里订了个座位,据说接到订座电话的时候,丽人坊的看店小妹呆了好一阵子。
明镜跟着淡笑,“苏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”他躺回床上,淡淡的说,“我爸和我妈各有各的公司,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,他们一直都很忙,没什么时间管我。从小到大,我也很少让家里操心,也很少和家里人说话,成绩什么的,爸妈也从来不问。”他说,“他们只要我不留级就好了。”
明镜……只是急于……摆脱苏白留给他的阴影。她心里很清楚,明镜并不爱她,或许连喜欢也谈不上,只是希望有个女生能证明“他确实已经和苏白没有关系了”。面对一个女生提出看电影的邀请,对要看什么电影回答“随便”,这并没有什么错,不过表明,其实你并不重视她,也不重视看电影本身,你在意的是其他一些别的东西。
“到我房间里来,今天我生日,你来了我很高兴。”苏白继续喃喃的说,仿佛刚才在国际商务酒店里大喊大叫的人不是他。
他又喝了一口酒,放下酒杯,和玻璃桌子相碰发出清脆冰冷的一声响,“我们能和好吗?”
“酒里有什么?”明镜很聪明,杨诚燕一样很聪明。
“晚上明镜本来想看哪一部电影?”她吃了一口三明治,凝视着明镜。
“怎么没有去上课?”她走到明镜床前,“今天英语课难道停课了?”
明镜闭上眼睛,低声说,“没什么。”
“我们本就从来没有分开过。”苏白揉了揉他的头发,动作很是宠溺。
明镜的眼神很清,即使神色依然很倦,但看起来就如冬天的树,虽然冷,但并不濒死。“苏白对于明镜来说,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?”她突然微微一笑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苏白真的从你生活中消失了,那你要做什么?”
“为什么?”明镜显得很惊讶,“你不喜欢?”
“然后他去弄东西给你吃,你拿了那半瓶酒?”她猜,猜得和事实相去不远。
穿着校服的学生自然是明镜,砸烂蛋糕的西装男子是苏白,闻言明镜低下头,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,转过头去,默默无言。
“随便。”明镜说。
明镜定定的看着屋顶,“我不知道。”
明镜的目光在他房间里移动,仿佛在沉默,在沉思,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我想吃点东西。”
明镜点头,“我还是想知道崔井和苏白究竟曾经做过什么。”
“明镜,我真的很崇拜你。”杨诚燕说,“你真的很勇敢。”
“谢谢。”她笑了起来,“明天一起去看彩?”
“你会到警察局去告发他吗?”她轻轻摸了摸明镜的头,“苏白对你,也许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。”
“昨天我去了苏白家,”明镜的语调很平静,“遇到杨晓倩从他房里出来,然后他邀请我进去,请我喝酒。”他拿开了耳机,但并没有坐起来,仍然躺在床上,视线慢慢移到了天花板,“他开了一瓶新的红酒,我看到桌子底下还有半瓶酒没有喝完,我说我想吃东西……”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明镜说。
“因为你已经打算要看一场电影了。”她微笑,“因为现在的明镜和烧日记本的明镜是不一样的,你没疯。”
“我今天晚上还有事,你自己回去吧。”苏白不耐烦的说,看了一下手机,大步往酒店里走去。
他并没有走,在国际商务酒店附近的街道徘徊,像在等待什么,等待无聊的时候他逛了逛音像店,从架子上抽起一张碟片。店里有个人看见刚才苏白在酒店门口砸了他的蛋糕,很热心的拍了拍他的肩,“刚才没有怎么样吧?那个人是谁?根本不讲道理……”
“要是门卫还是不肯让我们进去呢?”
“咯啦”一声微响,杨诚燕推开了房门,门果然没有锁,宿舍里空气不流通,十分窒闷,夹带着那玫瑰蜡烛淡淡的玫瑰清香,闻着让人觉得头晕。“明镜?”
“不,我要回去了。”明镜摇摇晃晃的站起来,“我答应了妈要回家,汤我喝不下了,你自己喝吧。”他扶住沙发扶手,“我要回去了。”
“恋人。”
既然她还活着,说明时机已经消失。明镜在电梯灯旁靠了一会儿,再度按亮了下楼的灯。
也许……真的很好吃吧?那蛋糕已经空了一大块,明镜摇了摇头,他什么也不想吃。
“酒都撒了,还说没什么,头晕了?”虽然校服是深色的,苏白还是一眼看出明镜撒了酒,“很难受吗?”
她还活着,苏白并没有向她下手。
明镜的目光突然变得稍微明亮犀利起来,目不转睛的看着桌下另外一瓶红酒——那红酒也是新开的,还剩一半——为什么苏白另开了一瓶新酒?厨房里很快响起热汤的声音,明镜突然无和-图-书声无息的伸出手,隔着沙发椅垫抓住那瓶酒,微微一晃,倒了一滩在自己校服的长裤上,那深蓝色的裤子,倒上红酒半点也看不出来。倒完以后,他轻轻把沙发椅垫放回远处,把自己杯里的红酒喝掉一大半,再撒了一些在身上和桌上。
她没说恭喜,沉静了一会儿,她问:“他为什么不杀你?”
明镜突然一笑,“别傻了,我觉得它很合适你。”
苏白开了一瓶新的红酒,音乐隐隐约约响了起来,虽然音量很小,却仍然很清晰,是信乐团的“死了都要爱”。听音箱里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唱着“死了都要爱,不淋漓尽致不痛快——”他不知不觉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口,冰凉的红酒入喉,突然想起刚才打算要买的那张碟忘了买,幽幽叹了口气。
“原来你去警察局的时候故意不带酒瓶。”她说。
“吃不吃蛋糕?”苏白就如从来没有把那蛋糕打烂过,很殷勤的切了一块递给明镜,“很好吃的。”
“既然你看到了杨晓倩从他房里出来,就算没有发现掺有安眠药的红酒,他也该知道事情会败露……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你?”她叹了口气,“苏白昨天对你好吗?”
“嗯。”她面带微笑,“然后呢?”
他走了出去,杨晓倩走进电梯,电梯门关了,灯熄灭了,指示楼数往下闪烁。
“这酒瓶本来不该在我这里,它本来就该是警察找到的,被警察找到,很合理。”明镜淡淡的说,“我如果带去了,苏白就会发现不对劲,就会有所准备。”
第二天中午。
苏白站起身来,“不爱吃蛋糕?我给你做点热汤。”他转身走进厨房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明镜淡淡的说,“也许和那日记本一样,我费尽心机拿到了它,最后把它烧掉,也许过会儿,我就把它砸了。”
“好。”明镜简单的答。
“那我似乎没有什么作用,苏白没有要杀我。”她开玩笑,“这个手机岂不是白得的?”
“不用了,我要去教室自习。”她背着书包走了。
她露出惊讶的神色,笑了出来,“看来你不会把瓶子砸了。”
“我知道,苏白公司的翻译,昨天酒后回家被车撞死了。”她静静的说。
“去看一场电影。”明镜说。
明镜淡淡一笑,“没关系。”
他其实已经这样跟踪过很久了,这个女子是苏白公司里的翻译,长得很漂亮,叫杨晓倩。经常很厌倦,经常感到痛苦,经常觉得活着很累,有时候他不知道苏白想谋害的是杨晓倩,还是明镜他自己……其实他常常有想死的念头。等候了半个小时,他从口袋里拿出苏白公寓的钥匙,按了电梯上去,“叮咚”一声,电梯到了七楼,电梯门打开的时候,杨晓倩就站在门口。
苏白的脸色微微变了变,“我送你。”
明镜先是没有什么表情,过了一阵之后,淡淡一笑,“我把那瓶酒倒了一些在衣服上。”
“他是你什么人啊?”
明镜点了点头。